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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冷兮兮。屋里，热融融。里床的华慧敏发问：你说要做啥茶？外床的陆建业答腔：荤茶！茶叶还分荤素？她笑骂：陆牛皮！茶神陆羽六十三世孙的话是牛皮？陆羽是湖北佬，你是江南胚，牵不上。你也可请出老祖宗医圣华佗么。瞎逗。石英钟，音乐报时，走调门。敲十一记，像叹气。电不足，要换电池。男的盘算。夜半了，过得真快。女的心想。茶神和医圣的后代联姻捉对，绝！男的继续逗。绝屁，绝代！独养囡儿笨，考不取大学，她气没生出儿子。中国顶好的茶叶，说得出口伐？他转话题。云雾茶，龙井茶，碧螺春，大红袍，铁观音……她报出一种名茶，他就说一声不对。
《茶文化拾趣》，前几天她看过，又说出一大串：青海浪巴茶？东北人参茶？华北柿子茶？西南雪茶？广东王老吉茶？江西修水菊花茶？云南槐茶？苗族盐巴茶？还不对？要么就是你要做的荤茶。对，中国最好的茶叶是荤茶，可惜失传已久。失传啥？蒙古族奶茶和湖北虫茶，不荤么？在茶叶加料佐食和非茶科的动植物，不属正宗茶，也不是荤茶，要茶叶本身是荤的。陆建业嘿嘿地笑。
中国茶叶种类很多，总的可分六大类：红茶、绿茶、乌龙茶、白茶、紧压茶、花薰茶。红茶是一种全发酵茶，绿茶的制作是不发酵的，乌龙茶属半发酵茶。白茶以微发酵制作，紧压茶属后发酵茶，花薰茶选用浓郁芬芳的鲜花和上等的茶叶窨制。华慧敏在华山茶场制茶技术熟陶陶，忍不住发问：荤茶怎么做法？他顺势里摸向她胸脯，捏牢奶子：用黄花女的这个做。神经兮兮，发笑，她在被筒里像鲤鱼打挺。我讲个故事，荤茶的故事。他松手，陷入离奇的神话故事中。
春雪，烂雪，落地就化。寒冬腊月雪，一夜之间，地上像铺满一层厚棉絮，盖得密不透风。上半天，广福寺没来一名香客，显得格外清静。山风吹着戗角上铃佩叮当作响。明觉法师走出寺院门槛，悠闲自在地观赏雪景，突然拔脚直奔山下。半山腰走道旁，失魂落魄的梅阿荣，点着脚，将穿过松树枝杈的绸缎带，打个死结，套入颈下，双脚蹬空。树枝杈承受不住，咔一声折断，人仰天八叉地摔在山道旁。他爬起，低咕：触霉头，想死死不脱。又找个粗点的柏树杈，掼缎带。阿弥陀佛，相公有何想不开。明觉法师双手合十，他父母双亡，十岁垂髫之年，入山坐禅，从小就有一付菩萨心肠。他转头看见和尚，寻死念头又十足：师父不要阻挡，活在世上没意思。欲无烦恼须念佛，相公不妨到老纳处诉说。明觉法师连拖带劝将他带入寺院。
共进素斋。明觉念开斋经。梅阿荣已等不及，狼吞虎咽，一碗落肚，还舔嘴旮旯：唉，我一天没进食了。饿透了，不能一下吃得太饱，等歇再吃。明觉坐得毕躬毕敬，端起碗，有条不紊地吃斋。出家人也不容易，光吃饭就学不像。梅阿荣寻死不成，想出家的念头也打消。斋毕，两人攀谈。梅阿荣唉声叹气说出原委。他是无锡梅里人，做绸缎生意，受了人骗，倾家荡产，身无一钿，连自己结发妻都赎债抵押给别人，想来想去，不如死了六根清净。
东乡华山村的广福寺是江南名刹，建于唐朝开元年间，原有僧房999 间半。历代兵燹战火，到清朝乾隆当朝，明觉担任主持时，僧房只剩99间半。庙宇小，名气大，香火旺。明觉听了，慈悲心肠大发，领着梅阿荣进入大雄宝殿。三尊大佛端居中央慈眉慧目，仪态安详，十八罗汉分列两旁，形神各异，栩栩如生。幛幡宝盖、香花供果、金钟木鱼、红烛紫烟，使人顿觉佛法威严，明觉启开一只漆髹剥落的香柜说：这都是施主烧香拜佛时放进去的香金，现开过来给你做本钱。师父的香金，我怎敢享用。梅阿荣说。阿弥陀佛，明觉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出家人六根清净，要香金干啥？普渡众生，救苦救难，乃是佛的旨意。梅阿荣跪在地上朝明觉磕磕拜：谢谢师父大恩大典。两人从香柜中拣出20只金元宝和50只银元宝，明觉用绸巾将元宝打成包袱。梅阿荣跪在蒲团上朝观音菩萨连磕三个响头，又掉转身朝明觉磕头：师父救命之恩，容日后相报。好了，好了，明觉忙将他拉起，菩萨保佑，多行善事。谢师父开示。梅阿荣惜别依依。他三步一回头，往山下走，明觉站在寺院门口，目送他隐没在山中，只留下松涛声，秃鹰鸣叫声，戗角上铃佩叮当声。
一晃三年，四月初夏。梅阿荣满面春色，踏进广福寺，寻着明觉法师跪倒便拜：谢当年法师救命之恩。开始，明觉看见这位面熟陌生富贵打扮的香客朝自己磕头，有点摸不着头脑，经他一说才想起梅阿荣这个人来。梅阿荣由明觉领着先进大雄宝殿，烧香还愿，大佛小佛一个都不错过。尔后两人回到客堂坐定。
阿弥陀佛，已年届古稀的明觉双手合十，悠悠一笑，施主这般虔诚，想必春风得意？多亏菩萨保佑和法师施金相救，我现在杭州做茶叶生意，有茶园、茶厂、茶庄，发了小财。梅阿荣从怀里取出一只刻有暗八仙纹的锡筒：这是我特制的一点茶叶，供师父享用。
明觉接过锡筒，心里不快，20只金元宝，50只银元宝，就值二三两茶叶？亏他口口声声发了财，报恩。梅阿荣也觉得明觉有点异样，攀谈一阵，告辞。送出山门，转回客房，明觉看见案上的茶叶锡筒，抓起往阁楼上一掷：前世作孽！
春去冬来，乾隆皇帝下江南。这天下午，乾隆心血来潮要赏雪景，率领一行人在雪中骑马行了多时，前不搭村，后不挨店，随从个个心急火燎，怕冻坏了皇上。当看见华山上有座庙宇时，一行人就上山进了广福寺。广福寺里八九个和尚见皇上驾到，都合掌迎候，口中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乾隆皇帝进了大厅坐定，笑呵呵问披金缕袈裟的明觉：法师号名？阿弥陀佛，老衲释慧，法号明觉。香炉内闷燃着高级檀香，飘散出袅袅香云。乾隆询问了寺院有关情况，明觉法师一一作答。这时一随从走过来，凑近明觉法师耳朵低语：法师，寺内可有茶叶？皇上要饮用。
广福寺的和尚新茶断已久，这时到哪里去觅茶叶？明觉法师突然想起梅阿荣送的那筒茶叶，忙走到客堂，爬上阁楼翻腾一阵，在壁旮旯里寻着那只锡筒，抹去灰尘，心里紧张：算起来有一年七八个月了，不晓得坏了没有。打开闻闻，无霉味，清香。他将锡筒交给皇帝的随从，又转到大厅坐下。
精致的青花瓷茶盏，放在龙纹鎏金银茶托上，由随从分别放在乾隆皇帝和明觉案旁，然后他用茶匙将明觉刚寻来的茶叶分置茶盏中，提起大铜壶，缓缓地倒水入杯，先冲入小半杯。静待半分钟后，倒入第二波水，铜壶由下而上提举三次，茶汤浓度上下均匀。乾隆端茶在手，细瞧盏中，但见芽叶上下翻滚，舒衣展袖，好像天女散花景象，顿时馨香漫溢，少许，茶尖一律朝上，婷婷玉立在澄黄色的水中，不禁看呆了眼。
老话说，皇帝性命。明觉法师多少也听说皇帝用餐前，均先有人代尝后再吃的。他忙端起茶盏，开始品尝。初品，觉得味很苦，苦过之后，有些小甜；又品，甜过之后，有些粘嘴，微觉甜得耐人寻味。再品，甜中放香，其味道极浓郁，在舌头上有些舍不得下咽。入肚后，一股沁人的凉意油然而生。他轻声道：阿弥陀佛，皇上请用茶。
乾隆经明觉法师提醒，忙呷了一口，浑身骨头发酥。皇帝是在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女人堆中打滚的人精，闻着茶中溢出一股女人的馨香，喝起来，又奶香怡人，精神为之一爽，与他喝过的御茶大不一样，脱口而出：好茶！
明觉听皇上说好，晓得此茶十分名贵，暗下觉得错怪了阿荣。三道水后，茶味越来越香，丝丝缕缕绕鼻盘旋，让乾隆和明觉回味不尽。在旁的皇帝随从和其他和尚也被这清香持久的奇香，引得心摇神荡，个个直嗅鼻子。这等好茶，为何不进贡朝廷？龙颜大怒。贡茶分御贡茶和岁贡茶两种，御贡茶供皇帝独饮，岁贡茶供王公大臣、太监、宫女饮用。明觉毕竟一心念佛，归心净业，不像入世人那样怕皇帝，便缓缓说出这茶的来历。乾隆频频点头，突开金口：这梅阿荣现在何处？老衲只知他在杭州。乾隆吩咐手下：去杭州，将梅阿荣寻来。多做点这茶进贡。圣旨一下，爱新觉罗福宁立刻策马直奔浙江杭州府。乾隆一行在广福寺住一夜，第二天日出，继续南巡。
爱新觉罗福宁在杭州找到梅阿荣时，梅阿荣已在家病入膏肓，气息咽咽，断断续续说：送明觉的茶叶……叫荤茶，清明前采摘……最上小芽……做……不容易……爱新觉罗福宁追问：茶叶如何制法？采下茶叶，白天贴在黄花女奶子上焐……夜里拿出汲露水……福宁见他行将断气，忙抱住他使劲摇：还有呢？“49天。”他好容易冒出一句，撒手西归。福宁十分懊恼，为最后那没头没脑的话，动了不少脑筋。他到茶园寻遍采茶女，没找到一个焐过荤茶的姑娘。福宁又赶回江苏广福寺，想从明觉法师口中再探听到荤茶的秘技，一无所获。
明觉法师从福宁口中头遭听到荤茶是用黄花姑娘的奶子焐出来的，吓得通体出汗，吃荤茶，破了佛门戒律，色未净也。他自觉罪孽深重，便绝食打坐念经，12天后圆寂。众和尚将法师坐在龛中，明觉四肢柔软，面色鲜红如生，如入定中。明觉在龛中，神态安祥，三年不腐。是修成正果佛显灵，还是喝了荤茶的功效？谜！众和尚将明觉塑了金身放在广福寺中，供善男信女朝拜。
乾隆皇帝听了福宁的禀报，下圣旨御茶园制荤茶，制不出来。荤茶绝传。

2
丈夫真神经兮兮，发痴要做荤茶，搅得华慧敏几夜困不着，真做荤茶，不笑煞人么。米梦梧得知连襟陆建业要制荦茶，笑他异想天开。华慧芳当着妹妹华慧敏的面，骂妹夫是神经病。华慧敏晓得丈夫无论做什么事，要么不干，要干准成。
东乡华山茶场，茶树龄都有十几年，是植株稀疏瘦弱的丛栽间作老茶场，耕作粗放，单产只有25公斤。陆建业是茶场的茶叶技术员，妻子华慧敏是茶场的采茶女。农村家庭承包责任制后，夫妻俩退出茶场，成了东乡最早种植苗木的专业户，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赚足五万，就承包华山茶场，杀回马枪。
陆建业开展新品种培植，使外地的优良品种在本乡茶园长出有特色的优质茶叶。他研制的“西施浣纱”、“貂蝉拜月”、“昭君出塞”、“贵妃出浴”四大名茶，销售世界十几个国家，三年创汇200万美元，填补全乡出口创汇的空白，成为远近有名的茶乡。
承包将十万块，烫手，陆建业不敢拿。不拿是憨头。妻子主张拿。万一来个运动哪能办？经历了文化革命，他总有点吓丝丝。不是说不搞运动，说政策不变么。难说，说变就变，变了你还不晓得。他原是中共预备党员，后来取消了，说是个体户不能入党，雇工是剥削。明摆着政策在变，战争年代不少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都能加入共产党，为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却要将个体户关闭在共产党门外。陆建业想不通，不愿想。按合同拿，不偷不抢，怕啥！数目太大，惹人恼。华慧敏吃不准丈夫怎么处理，探底。
我想拿出五万，茶场每人送一架录音机。陆建业以前当苗木专业户时，每年都放血，各方化缘他都捐一点，助一点。众人说好，人缘好。人的心口塘填不满，妻表示反对，送彩电，还会有人说你拿黑心钱。要么捐五万再建一新茶场。陆建业承包茶场得到的铜钿，再用于茶场，各方讨喜。
再干几年算了，见好就收，花五万做啥？华慧敏盘算，干苗木专业户赚五万，承包茶场拿十万，有5万块，不干活，可吃到老死。陆建业肚里转念，就譬如五万块捐掉，用来做荤茶，足够。他放心托胆的是，自己做荦茶的做法得到新任乡长严万顺的全力支持。严乡长允诺乡财政拨款两万元，供陆建业研制荦茶。严万顺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荤茶真的研制出来，他当乡长的肯定会名扬天下。
要物色制茶的黄花姑娘真不容易。唐伯虎点秋香。陆建业夫妇千拣万挑，选中20个黄花，姑娘婷婷玉立，俏丽灵秀，一络匀。
陆建业好容易说通妻子，研制荤茶，并做参加招聘姑娘的工作。姑娘选江南的，江南的姑娘水灵，城里的姑娘娇，难伺候，农村姑娘好打发，乳房比城里姑娘发达，用来焐茶叶正好。聘十八九岁的茶叶女，十八的姑娘一朵花。聘期二个月，薪金2000. 消息在老区、贫困地区农村骚动，报名踊跃。漂亮的留下，再由华慧敏分批带到三八女子浴室。姑娘们羞答答，不肯脱衣入池。她们从小起都在家里灶膛的大铁锅上汰浴。当着这么多人光着身汰浴，难为情兮兮。最后拗不过华慧敏，还是红着脸入池。40个姑娘初选定，陆建业叫妻子出面摊牌，女人心相通，有的话好说。
用自己的胸脯焐茶叶？姑娘目瞪口呆，二个月，2000块就做这事？有骂流氓，有诅十三点，有说肉麻。当场有人离开，七个烈性姑娘。留下的33个，面孔通红。什么流不流氓的，我女儿跟你们一起做。陆建业走进来，急中生智，抛出女儿挡头阵。这是挖掘祖国文化遗产，让绝传250年的荤茶重见天日。说到底，为祖国作贡献么。
恼的是丈夫搭上女儿做荤茶，但事到如今，华慧敏也只好扯足船蓬：又不是去做人体模特儿，要脱光了让人看，放心，我男人不会看你们胸脯。
只焐49个白天，我出你两个月的铜钿，2000块抵你三年的收入。陆建业看着大家神情安定了，又笑道：我花四万只聘20个，还要去掉13个，不愿干的可离开。无人起身，都坐着，头低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女。有钱，什么都可买到，什么都可得到。
20个姑娘选定，签合同。茶叶女如中途变卦，赔款4000. 春茶开采前十天上班。防非议，避麻烦，陆建业将20个黄花姑娘吃住在自家走马楼二三层，不与茶场牵连。一日三顿供养，天天开荤，这些平常少沾荤腥的老区、贫困地区的姑娘，一星期下来，面如红桃，白胖起来。哭的日子在后面，她们还不晓得。

3
握手。日中宾主交换名片。 中国茶神陆羽六十三世孙陆建业日本东洋商务株式会社董事长渡边洋子渡边洋子第一次看到这种格式的名片，便用纯熟的中国话说：陆先生经营茶园，又是茶神陆羽后裔，真难得。日商名片印的全是汉字，在中国做生意的专用名片。
陆建业估猜他不是正宗日本人，说不定是中国人入日本籍。同这种人做生意最头痛，他们才离开中国，最了解中国人。
漂亮的走马楼，三层。室内富丽堂皇，装饰考究。渡边洋子坐在客厅高级沙发上，环顾四周，对主人的富有惊讶。陆先生四十五六，精明相，这农民非同一般农民。
中国古有茶礼，有献茗、受茗、闻香、观色、赏味、反盏等一套严格的程序。陆建业有心显示一番中国茶礼，将分盛碗碟中的“四大名丛”茶叶和玉乳泉，用茶盘端送到客人面前，请渡边洋子鉴干茶外型和水质：沉鱼“西施浣纱”茶型扁平，青香怡人；闭月“貂蝉拜月”茶型珍珠，馥郁清秀；羞花“贵妃出浴”茶形螺蛳，浓醇高香；落雁“昭君出塞”茶形梭毫，温馨含烟。被唐代张又新品为泡茶水中佳品的玉乳泉，色类牛乳，甘冷冰齿。渡边洋子闻香、观色点头，很潇洒。
陆建业用茶匙将四大名丛茶叶分置入玻璃杯中，然后提起黄铜茶壶。缓缓地倒水入杯，四只杯中各冲小半杯。这是泡茶第一步，名叫浸润泡，让茶叶充分地吸收水份，吐出养份。陆建业静待半分钟后，再倒入第二波水，将水壶由下而上提举三次，使茶汤浓度上下均匀，这叫“凤凰三点头”。茶泡好，渡边洋子客气地谢了一声，端茶一杯在手，先闻茶香，次观汤色。陆建业在一旁讲解：这杯是“西施浣纱”，你瞧，汤色碧绿，茶叶上下翻滚，舒衣展袖，好像西施浣纱景象。呆会儿，芽尖一律朝下，婷婷玉立在碧绿色的水中。
渡边洋子慢慢饮下，细细品味，大有洗尽千古人间愁的快感，又端起第二杯闻香观色。这茶叫“貂蝉拜月”，汤色清澈明亮，香气清高持久，叶底嫩绿匀亮。渡边洋子呷一小口，慢慢咽下，滋味琼醇，顿觉清甘舒畅。他点点头端起第三杯，茶香闻过后，再观汤色。此茶“贵妃出浴”，汤色鲜亮，泡入杯中芽头展开后，叶片齐齐向上，立于杯中，如同杨贵妃出浴舒展玉臂。渡边洋子品尝入肚后，清香四溢，一股沁人的凉意油然而生，接着又对第四杯茶，先闻其香，次观其色。银装素裹的“昭君出塞”茶，泡入杯中，汤色橙黄，茶性介于绿、红茶之间，香气馥郁。渡边洋子饮后，甘醇爽口，沁人心脾，大有赛过“神仙”之感。
陆建业提起茶壶，又为他添水，三次过后，茶味越来越香，丝丝缕缕绕鼻盘旋。节俭质朴，中国式茶礼，情理皆至。陆先生，这茶是今年春茶？
刚立春，江南的茶树还未发芽，当年春茶不是痴话么。陆建业笑道：是去年的明前茶。茶芽有数品，最上曰小芽，如雀舌鹰爪，以其劲直纤铤，故号芽茶。次曰拣芽，一芽带一叶，号一枪一旗。再次曰口芽，乃一芽带两叶，号一枪两旗，其带三叶四叶者，皆渐老矣。渡边洋子笑笑，语气和缓，陆先生的四大名丛茶皆一枪一旗，并非最上品小芽。轮到陆建业吃惊，这日本佬内行。他也微笑，缓缓说道：其实小芽虽上品，但不经泡，三波水就无味了。四大名丛都在清明前采摘，一斤明前茶少说也得采摘四万多个芽头。
这茶色味都跟新茶一样。渡边洋子惊奇，想讨教一番，陆先生是怎么保管的？天机不可泄露。他的茶叶是请朋友在市罐头食品厂真空密封后制成小听茶罐头，再放入冰箱冷藏室，放一两年都色味不变，谈生意专用。陆建业滴水不漏地笑笑：当然不容易保管。讨价还价，刹价还价，双方签了1000万日元意向性合同，四大名丛每种100 公斤，每公斤定价25万日元，等今年春茶上市。双方都有赚头。日本茶道世界有名，渡边洋子先生，能否演示一下？日本茶道规矩繁缛，茶师做茶时，很讲究一招一式，饮茶者的服饰、语言、动作、神态，也有一定的规定。陆建业没亲眼见过。主演师和助手的表演，我一个人做。渡边洋子像早有准备，从皮箱里取出表演茶具等，脱去西装外套，穿上绚丽多彩的和服，表演日本最大的茶道流派里千家派的茶道。他步履轻盈，先把一块块精制的圆糕，恭恭敬敬地送到陆建业面前。这是助手表演的。他洗涮茶具，点好茶后，勘茶入碗。这是主演师表演的。
在渡边洋子指点下，陆建业回礼说：敬受您的茶水。然后向相反方向旋转两周，让碗有图案的一面对着渡边洋子先生回敬，接着用双手左捧右端，细观茶汤，色如碧玉，持碗饮茶，三口饮毕，香茶落腹，顿觉清甘舒畅，精神一爽。
中国是茶的故乡。渡边洋子换好衣服，收好茶具等，脸浮笑容：公元805年，日本僧人最澄到中国浙江的天台山国清寺留学参惮，带回茶籽。种于贺滋县，很快在日本列岛推广，后又将中国茶礼移至本国，融进日本民族的文化和精神，发展为茶道，流传至今已有400多年。陆建业点头，肚里转念，这日本人对茶道熟陶陶，不狂不妄，还有点实事求是精神。
茶道鼻祖千利休把和敬清寂作为茶道的根本精神。渡边洋子见主人听得入神，不失时机地显示自己通晓茶道。和就是和平，敬意味着尊敬长者，清是洁净和幽静，寂即知己去欲，凝神沉思，这是茶道最高的幽雅境界。
陆建业突然发问：您的中国话怎么说得这么好？日本侵华时，渡边洋子的部队就驻扎在江南一带，曾在东乡华山村扫荡过。他原本通晓中国话，参加反战同盟后，汉语更纯熟。此时，他不想露相，托辞道，我以前在中国做过生意。哦，怪不得先生的中国语纯熟。陆建业松了口气，侃大山道：中国茶叶品种很多，总的有六大类：红茶、绿茶、白茶、花茶、紧压茶和乌龙茶，江南人喜欢绿茶和乌龙茶，北方人爱喝茉莉花茶和红茶，长城以北的人经常喝紧压茶。日本人喜欢喝什么类型的茶？都喜欢，绿茶更偏爱些。渡边洋子说。
这时，陆建业说起正在研制的荤茶，乾隆皇帝吃过的茶。最上品的芽尖。黄花女的乳房。春天的露水。光本钱就下了五万。渡边洋子在苏中反战同盟工作时，听来自著名茶乡的石天明讲过荤茶的神话故事，兴奋了一夜，像发疯。笑话一桩。现在陆建业变神话为现实，做荤茶，真天开眼，到时定能卖出好价钱。
陆建业奇怪渡边洋子出人意料地爽气，出价100万日元一两，包销所有荤茶。渡边洋子谈完生意去苏州、杭州游玩。陆建业让女儿陆红全程陪同，当导游。渡边洋子乐意四包：包路费、包玩、包吃、包住。陆红高中毕业，考不取大学，闷在家无事，闲气，乐得出去白相一番。
等他们去苏州了，华慧敏怪怨丈夫：你怎么想得出来，让女儿去陪日本人，一男一女要出事体哪能办？你真多心。陆建业感到好笑：渡边洋子先生比女儿高出一辈，又不是小年轻。
制茶女开始都高兴捞了桩美差。等茶叶贴上胸脯，才晓得这碗饭不好吃，2000块不好拿。
清明前，第一批明前茶开采。天色晴朗的早晨，陆建业在农场挑出十几个未婚妙龄采茶女，身穿一身白色衣裙，迎着旭日朝露专采上等芽尖。早出晚归，一天下来，这些眼明手快的姑娘最多采上六两鲜芽尖。陆建业肚里一本帐，以往做一斤明前茶，少说也得采摘四万多个芽头，20个姑娘最多做出二三两荤茶，就吓煞人了。
两套人马。将荤茶采茶的和制茶的姑娘分开，陆建业自有道理。用茶场里未婚茶女焐茶叶，未必肯，弄不好惹一身腥味，做不成荤茶。而叫刚聘来的农村姑娘采摘茶芽，不会摘，摘不好，让她们只管焐茶叶。采和制的工序分开，人员分开，能确保荤茶制作秘密不外泄，除陆家外，无人能掌握。白天，20个姑娘将分到的芽尖贴在乳房上，戴上特别的胸罩。晚上七点，华慧敏将20个姑娘焐过的茶尖集中起来，摊在竹扁里，放到天井里滋润露水。姑娘每天清洗胸脯。第二天早上七点，华慧敏将滋润过春露的芽尖，逐一分给姑娘，重新用乳房焐。
姑娘起先焐茶叶，那滋味说不出来，莫名的难过，真像赤着胸脯贴在茅草丛上。过了一阵时间，有点痒兮兮，像有虫爬，坐不是，立不是。这些从老区和贫困山区来的农村姑娘，没临过大世面，只晓得奶子是喂奶的，焐茶叶，头遭体验，个个发笑，惨笑，苦恼人的笑。
严万顺乡长有时上楼转一趟，对她们笃笃小木鱼：你们吃点苦头，是为弘扬民族茶文化吃苦头。荤茶做成了，打入国际市场，也是为国家作贡献。明年开春，我可叫老陆再聘请你们。姑娘个个心里在哭，宁可在家里种田，也不来受这等罪，上当只一次。华慧敏看紧陆建业，防止丈夫钻上楼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兔子不吃窝边草。陆建业笑老婆是只醋罐头。黄花女要破瓜了，荤茶做不成，几百万日元的生意泡汤，请他干也不干。半个月下来，姑娘个个都哭过，夜里，在被筒里。那2000块，那合同牵牢她们。有啥办法？钞票，害人精。这罪要受到哪天？
父亲标准茶痴，母亲毛病兮兮。哪有这样作践亲生女儿的？陆红弄不懂。陆红，听姆妈的话，就帮助爸爸一次忙吧。华慧敏在女儿的房间里，已劝说了半天。非要我做吗，你不好拿茶叶贴在奶子上么。陆红气鼓鼓。华慧敏哭笑不得：姆妈结过婚了，做不出荤茶来，茶叶非要焐未婚姑娘的奶上，才有用。爸爸请了20个人，还要我做啥？陆红不明白父母怎么会想出念头做荤茶的。亏他们还是读书人，真比文盲还文盲。你参加做，可稳定20个姑娘的情绪，又可使我们了解焐茶叶的情况。华慧敏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出来，万一做荤茶闹出事情来，女儿也一同焐茶叶的，可堵住不少人的嘴。
坐在床沿的女儿往床上一躺，两腿直叉，撒娇：就不，就不。这时，陆建业走进房间，看了妻女一眼，叹气道：红红，不是爷难为你，那日商已同我说定，一两荤茶，他出100 万元，对折人民币，可保本略赚，我做出二三两荤茶，就大有赚头了。
说到日商渡边洋子，陆红面孔燥热起来。那天，陆红陪渡边洋子荡舟西湖，吃好晚饭，陆红回到宾馆，天色已晚，不知是喝了点酒，还是玩累了，陆红浑身热烘烘，软绵绵，眼皮直往下搭，歪上床就睡着了。是什么压在身上，这么沉，这么重，她睁开眼睛一看，吓一跳，是渡边洋子先生。喊不出来。要挣扎，不得动弹。痛……钻心，这狗日的，闯进了我的身体……人像飘浮，腾空飘浮。第二天陆红回想到昨晚的事都脸红，想不到这个可做自己爷爷的日本佬，竟这样下流卑鄙。自己只好拍落牙齿往肚里咽。渡边洋子像什么没发生过，若无其事，风度翩翩，以后几天再没碰过陆红。临别时，渡边洋子送给陆红一张5000块钱的长城信用卡，对她的陪同导游，连连感谢。并答应日后担保她去日本留学。
荤茶做不成，自己恐怕日本也去不成，她要出国，留学，让那些考取大学的同班女生看看，我陆红并不笨。想到这里，她答应了父母的要求。陆建业高兴起来，激动兮兮：红红真乖，这可帮了爷的大忙，今后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茶芽尖贴在乳房上，痒兮兮，真难过。开始陆红浑身难过，特别是每天早晨将汲过的露水的芽尖一贴上胸，惊人，冷兮兮。一个月下来，那茶尖焐熟了，没先前那样棘人，乳房也麻木了，没感觉了。
陆建业夫妻每晚将女儿焐的芽尖和其她姑娘焐的芽尖比较一下，没什么两样，就一起放入竹扁里，露天在天井里。
每月一次的“红朋友”，怎么两个月没来？乳房胀乎乎，像大了一点。不知是焐茶芽的不适，还是杭州那夜的反应。陆卫红日里心事忡忡，夜里转来辗去，她不想惊动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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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个日夜，像盼过年一样。晚七点，华慧敏从20个姑娘及囡儿陆红胸脯上收下茶芽。茶芽还带着姑娘的体温，经过49个日焐夜露，已失去碧绿色。陆建业拿定主意，不揉捻，让茶叶保持自然形状。将荤茶炒烘干后，陆建业一称足有三两三钱，高兴得要发疯。荤茶，这就是绝传二三百年的、乾隆吃过的、可赚大钱的荤茶。
三两荤茶，渡边洋子得付300 万日元。四万聘金、加上芽尖、采茶女工钱和焐茶女伙食费用，打足了五万人民币，可净赚六七万人民币。泡点出来吃吃看。华慧敏想品尝一下，领略一下逍遥欲仙的感觉。
陆建业抖抖颤颤地抓了一小撮荤茶，放入玻璃杯中：这一点就值几百块呢。先泡小半杯，浸润半分钟，第二波水倒入。茶汤暗红。夫妻俩推让一番。陆建业吃头口，酸浜气，再一小口，馊味。华慧敏看见丈夫不吭声，皱眉头，晓得不妙，拿过来吃了一口，又呷了一口；味道不对劲，这茶怎么能吃？
陆建业又重泡一杯，酸浜气，馊味。完了。我说你是异想天开，活作孽。妻子叨唠，突生念头：“哎，反正聘金还未付，扣一半，每个姑娘付1000，理由么荤茶没做成。明朝如数付她们，譬如捐献。要闹出闲话事体，更讨嫌。陆建业幽幽地说。
乡长严万顺得知陆建业荦茶没制成，气得差点吐血，左右开弓掴了陆建业两记耳光，吼道，乡里的两万元限你一个月还出来（不到一个月，严万顺调回金州市府办当副主任，此事不了了之）！
荤茶为啥做不成？为什么会有酸馊味？毛病出在哪里？陆建业想有答案，他无法有答案。这究竟是什么回事？为什么？问苍天，苍天不说话；问大地，大地不回答！


（作者：chixinmu）